049天文台密语惊秋寂琉璃界破隔窗寒(2/2)

&esp;&esp;沉墨舟并未因她接连的提问而显露出丝毫不耐。他微微颔首,示意她靠近些,然后再次伸出手指,这一次,他放慢了速度,将&esp;‘p’&esp;(滴-答-答-滴)&esp;和&esp;‘r’&esp;(滴-答-滴)&esp;的节奏以极其清晰、近乎分解动作的方式,一遍遍敲击出来。

&esp;&esp;“注意听结尾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,在寂静的夜台上如同一种引导,“‘p’&esp;多一个&esp;‘滴’,略显拖沓;‘r’&esp;则干脆利落,收束更快。如同诗词中的平仄,细微之处,自有分别。”他敲击了几遍,然后看向吴灼,“你试试。”

&esp;&esp;吴灼依言,有些笨拙地尝试在桌面上敲击。起初仍有些混乱,但在沉墨舟冷静的目光和偶尔一句“慢了”或“间隔对了”的提点下,她逐渐找到了些感觉。

&esp;&esp;“至于听得快…”沉墨舟待她稍熟练后,才继续道,“不必追求一字一词听清。先捕捉整体节奏,如同听曲辨音,把握其韵律气口。心中若有大致框架,再填补细节,便不易迷失。”他说着,又示范了一小段稍快的、包含多个字符的节奏,然后让她尝试复述。

&esp;&esp;吴灼凝神静气,努力捕捉那瞬间的韵律,虽然复述得磕磕绊绊,但方向已然明晰。

&esp;&esp;沉墨舟耐心地听着,偶尔在她卡顿时重复关键部分,却从不直接给出答案,而是引导她自己去分辨和纠正。他的教学方式与宋华卓手把手的热情截然不同,是一种冷静的、启发式的引导,更侧重于让她自己领悟和掌握方法。

&esp;&esp;时间在一下下或清晰或生涩的敲击声中悄然流逝。月光透过天文台的圆顶,静静洒落,将一教一学两人的身影拉长,投在冰冷的地面和仪器上,构成一幅奇异而静谧的画面。

&esp;&esp;终于,吴灼成功地将一段简短的节奏较为流畅地敲击了出来,虽然速度不快,但间隔和节奏已然准确。她松了一口气,眼中流露出成就的喜悦,再次看向沉墨舟:“先生,是这样吗?”

&esp;&esp;沉墨舟微微颔首,语气平和:“不错,已得要领。勤加练习即可。”他顿了顿,最后补充道,目光掠过窗外无尽的夜空,似有深意又似无意:“此技虽源于西方军旅,然其核心,无非‘规则’与‘心静’二字。守得住规则,沉得下心,方能于纷乱信号中,辨明本真。”

&esp;&esp;言罢,他不再多言,对着吴灼微一颔首,便转身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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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秋高气爽的午后,贝满女中古老的校舍沐浴在北平特有的、澄澈而略带干燥的秋阳里。校园内银杏鎏金,丹枫似火,依旧弥漫着往日宁静而略显慵懒的书卷气息。

&esp;&esp;然而,在西北角那间挂着“墨痕社”木牌的雅致活动室内,苏静文正主持着文学沙龙。她穿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,外罩杏色开司米毛衣,齐耳短发衬着细金边眼镜,干练中透着书卷气。社员们围绕“新诗意象”热烈讨论着,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与旧书的味道。

&esp;&esp;苏静文一边引导着讨论,目光却不时扫过门口。她特意为这次活动准备了吴灼喜欢的茉莉香片,还有一盒刚从稻香村买来的新式点心。可直到讨论过半,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。

&esp;&esp;“婉清,”苏静文趁着讨论间隙,低声问旁边的林婉清,“看见灼灼了吗?她怎么没来?”

&esp;&esp;林婉清立刻放下手中的书,她凑近苏静文,声音压得极低,“静文姐,灼灼她…最近还在捣鼓那个什么电码。”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天文台的方向,眼神里充满了不安,“下课铃一响,她就急匆匆地走了。”

&esp;&esp;苏静文微微蹙眉。

&esp;&esp;林婉清咬了咬下唇,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,声音更低了,几乎是在耳语:“我……我偷偷跟过一次。她去了天文台那边一个人练习呢,上次我去的时候沉先生也在。”

&esp;&esp;“静文姐,灼灼以前从不缺席墨痕社活动的!她那么喜欢文学社……可最近她整个人都像绷紧的弦,连跟我说话都心不在焉的。”

&esp;&esp;苏静文的心沉了一下。沉墨舟在教吴灼摩斯密码?她年长她们几岁,接触过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多元的思想,深知此类技能绝非寻常闺阁游戏,往往关联着更复杂、甚至危险的领域。沉先生素来谨慎持重,为何会……?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,对吴灼安全的担忧,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、细微的异样感。

&esp;&esp;“你们继续,我去寻寻她。”苏静文维持着平静,对社员们点点头,拿起那盒未开封的点心,朝着天文台的方向走去。手中的点心盒子似乎比刚才沉了些。

&esp;&esp;天文台是一座红砖砌成的圆顶建筑,维护得十分整洁。四周绿树环绕,颇为幽静。就在她即将走近时,一阵极其轻微、却富有特定节奏的“咔嗒”声,混合着低沉的、她无比熟悉的男子嗓音,从虚掩的门缝里隐约传了出来。

&esp;&esp;苏静文瞬间停下脚步。不仅仅是声音的内容,更是那语调——是沉墨舟无疑,但那语气却与她记忆中任何一次听他讲话都不同。

&esp;&esp;“…节奏仍有些不稳。注意这个间隔,应是三倍于‘点’的时长。”&esp;他的声音依旧是平和的,耐心的,但那份平和之下,却没了平日里那种仿佛隔着一层琉璃的、恒定的温润与疏离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贴近的、沉浸其中的专注,甚至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、引导对方时的投入感。这不是那个在讲台上完美掌控节奏、却始终与人保持距离的沉先生。

&esp;&esp;紧接着,是一阵略显生涩、但努力模仿的敲击声。

&esp;&esp;“不对。”他的声音再次响起,似乎更近了些,音调压低,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耐心,那是苏静文从未听过的、近乎亲昵的指导姿态,“手腕再放松些,感受力度由内而外自然发出,而非刻意敲击。”

&esp;&esp;苏静文的心微微沉了下去。她太了解沉墨舟了,了解他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分寸感。他从不与人过度接近,无论是物理上还是语气上。而此刻门缝里传来的声音,却分明打破了他一贯的界限。灼灼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

&esp;&esp;短暂的停顿后,生涩的敲击声再次响起,这次似乎流畅了不少。

&esp;&esp;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,却不再是那种客套的赞许,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、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的简洁反馈。“这次尚可。”

&esp;&esp;苏静文停在门外,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。她透过门缝,隐约能看到天文台内部摆放着的观测仪器,而两个身影正凑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方桌前。沉墨舟微微倾身,手指正点在桌面上,而吴灼则专注地聆听着,侧脸在从高窗透下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柔润认真,那神情是苏静文熟悉的吴灼遇到感兴趣事物时的专注模样。

&esp;&esp;他们没有任何逾越之举,只是纯粹的教学。然而那氛围,尤其是沉墨舟那不同寻常的、褪去了些许疏离感的语气,让苏静文从心底泛起一股酸涩。她为吴灼能学到新知识而高兴,但眼前这过于“亲近”的教学场景,以及吴灼为此放弃社团活动的选择,却让她莫名地感到不安与…一丝难以言喻的难受。

&esp;&esp;她忽然想起自己每每拿着精心撰写的文稿或策划案,希望能得到他多一些的关注和认可。他也总是温和点评,不乏赞许,但那份温和,是程式化的,是隔着师长身份的、绝不多溢出一分的礼貌性鼓励。他从未用此刻门内那种带着温度与细微投入感的语气与她说过话。更不曾让她为了什么“特别的学问”,放弃过墨痕社的活动。

&esp;&esp;她终于明白,那层距离感并非他对待所有人的常态。那界限之内,原来也是可以有人踏入的,只是那个人……不是她。

&esp;&esp;她没有推门进去,也没有出声打扰。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,听着里面断续的“滴滴答答”声和那偶尔响起的、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低沉指导语,任秋日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单。手中的点心盒子愈发沉重。理性告诉她应该为灼灼高兴,但心底那清晰而复杂的情绪却真实存在。

&esp;&esp;过了许久,里面的教学声似乎告一段落。她听到沉墨舟说:“今日便到此吧。”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日的平稳,但那份短暂的、不同寻常的温度似乎还未完全散去。

&esp;&esp;苏静文猛地回过神,像是怕被发现自己这窥探的行径,慌忙转身,沿着来时的路匆匆离去。脚步有些慌乱,来时那份想找到缺席社员并给她惊喜的期待,早已消散无踪,只剩下满腔难以言说的怅然。

&esp;&esp;她回到墨痕社活动室,社员们仍在热烈讨论。她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、符合社长身份的浅笑,将点心盒子递给林婉清:“婉清,这点心……你回头帮我给灼灼吧。”

&esp;&esp;林婉清接过点心,看着苏静文略显匆忙的神色,又想起天文台那边,脸上担忧更甚:“静文姐,你见到灼灼了吗?”

&esp;&esp;“没有。”苏静文微微摇头,语气平静地推了推眼镜,借这个动作掩饰住眼底的一丝复杂情绪,“??替我告诉她,社团活动也很重要??,下次记得来。”

&esp;&esp;回宿舍时,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沐浴在秋阳下的红砖天文台,目光复杂。那里有墨痕社缺席的社员,也有她为之仰慕的师长,更有一种她隐约感知到、却始终被隔绝在外的……只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与联结。这联结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怅然,仿佛自己被留在了旧日的时光里,而他们已悄然步入了一个她无法跟随的新域。